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第16章 豐州鬼蜮(十六—十八) (2)

關燈
符元自然也記得。

他面孔上滿是猙獰怨毒:“護你的那個小子,我是收拾不了,但你,我一根指頭都能碾碎。”

時琉退到墻根前,已無路可退。到此時,她反而眼神平靜得近空白。

“你不是和瘦猴合夥,要破牢嗎?”

“破牢?哈哈,哈哈哈,”符元笑著逼近,聲音兀地陰仄,“那哪有捏碎你重要?至於瘦猴,要怪就怪他眼瞎,喜歡誰不好,偏要喜歡你這麽個醜八怪!”

“……”

時璃眼睫微顫,手心裏攥著的石杵戳疼了她自己。

而符元已然伸出他粗壯左臂,一拳就要掄下來,變態似的笑咧在後:“我先送你去見他——咯…咯……”

時琉只來得及看見一道紅光。

然後是,“噗呲。”

一個極輕的聲音。

最後,什麽東西噴灑過她面前,其中一道細長,濺在她頸下。

時琉僵著,下意識擡手摸了摸,低頭去看。

鮮艷的刺目的血。

不是她的。

而下一息,符元定格的笑臉僵硬著,向旁邊倒了下去。砰的一聲,砸得整座小牢房好像都晃了晃。

也可能是時琉自己晃了下,她虛脫地靠在身後石壁上。

符元倒下讓出的面前,老獄卒垂下握著利刃的手。

他仍咬著那個煙鬥,懨懨望了面色蒼白的女孩一眼:“沒事吧?”

“……”

時琉張了張口,沒能出聲。

於是她迫著自己點下頭。

她不是第一次見死人,但確是第一次看一條鮮活的生命如此迅疾地消逝。

她知道人的血是熱的,可她不知道它從裂開的喉管噴濺到皮膚上,會是灼得燙人一般的溫度。

像熔漿,像噬人的烈焰。

時琉用力深吸了口氣,好像要把所有刻骨的恐懼從身體裏擠出去。

這樣反覆幾次,女孩慢慢平穩呼吸,仰頭望向老獄卒:“其他人,怎麽樣了?”

老獄卒似乎有些驚訝。

拿下煙嘴,打量了面前少女幾息,他才耷下眼皮,在墻根磕了磕煙鬥,“這廢物自己投靠了老八,他們計劃提前漏了。”

時琉有所意料,但還是心裏一涼。

老獄卒:“你要是還走得動路,就去那頭看看吧。”

時琉慌忙擡眼:“他還好嗎?”

“那小子,挺能的,老八最後就折他手裏的,”老獄卒知道她問的誰,眉頭粗糲地擰起來,“不過他受傷太重,人不行了。”

“——”

時琉只覺得腦袋裏嗡的一下,她再顧不得,快步跑出了牢房,沿著晃蕩昏暗的牢廊朝另一頭跑去。

老獄卒沒再說什麽,最後看了眼地上死不瞑目的符元,吧嗒了下煙嘴,就走進牢廊裏。

少女的身影已經消失在牢廊後的拐角。

老獄卒皺著眉跟上去。

今晚鬧得厲害,新州主責怪下來,必然是一場禍事。倒不如收拾完這殘局,明天一早,他就帶著那個小丫頭離開。

這幽冥偌大,總歸——

“噗!”

一道冷意來得突然。

煙鬥從老獄卒的嘴前掉下,跌在地上,裂開了。

老獄卒僵了兩息,緩緩低頭,看見從心口探出來的冷白的刀尖。

身後,有個熟悉的聲音托住了他。

“您老可真是辛苦,大半夜還要來幫她?”

“姚義……”

老獄卒捂著心口,黯淡餘光瞥見了從身側天井口的拐角裏,顯露出身影的年輕獄卒。

他瞳孔放大,聲音僵澀:“你會…修行?”

“是啊,”年輕獄卒奸猾笑了,得意湊近,“我瞞得好吧?”

“為…為什麽。”

“為什麽?”

姚義靠近,陰翳蓋上臉,他眼神兀地陰狠,“你真當我傻,看不出這兩年你護著這小雛鳥跟護犢子似的,怎麽,你那個早死的孫女兒和她很像嗎?”

“——”

老獄卒目眥欲裂,然而卻已經說不出話來,血沫從他張開的口中滲出。

姚義見狀,更笑得難以:“反正今夜過後鬼獄也就不覆存在了,你是被動亂的囚犯所殺,與我無關。至於我,勉強繼承你的財帛,還有你護著的小丫頭,再平覆動亂——居功甚偉,還能盡情享用那個小美人……”

姚義陰森說著,抽刀。

他剛要再補一刀,卻見面前老獄卒猛地吐了口血,脖子一歪,白眼翻了上去。

“這就死了?”

姚義冷哼了聲,嫌棄地把人扔到地上,“老東西,真短命。”

與此同時。

牢廊最東邊的大牢房裏,屍橫滿地。

時琉跪在牢門內不遠的墻根前,顫著手指捂住瘦猴似的少年頸下的那道傷。

差不多的傷口,比符元淺些,血流得也慢些。

可時琉知道,那不是因為傷有得救,而是已經沒多少血可流了。

唇上的傷再次被她咬得刺痛,可能破了,她卻顧不得,眼淚模糊地從隨身拎來的藥箱裏翻找止血的藥瓶。

女孩聲音顫得厲害:“你等等,再等等。”

“別…別找了,”歪靠在墻根,黑皮少年艱難地扯了扯嘴角,“你看我眼……醜八怪,你再、再看我一眼。”

“……”

時琉眼淚模糊得視線都恍惚。

她死死咬著唇,轉回來。

光影碎亂的視線裏,滿身血汙的瘦猴艱澀擡手,在她慌忙伸出來扶住的手裏,他慢慢,一點點,小心地展開。

躺在他掌心的,是根編了一半的手腕花環。

幾朵皺巴巴的小花,有的已經枯死了。

時琉認得出來,那是他每回打贏了、做成了牢頭,去天井口禍害那些好不容易才從石頭縫裏掙紮出來的小草結出的花。

那花每次都被他薅斷。

時琉最煩他了。

時琉低頭怔怔又空白地望著那半根花環,眼淚失控地往下掉。

“沒編好……”瘦猴看著女孩那張慢慢暗下,慢慢藏進黑暗裏的臉,聲音也低去,“等我明…明天……好不好……”

花環墜落。

掉進了他身下淌開的那一灘血裏。

細碎的雪白的瓣,慢慢染成了紅色。

時琉低頭,泣不成聲。

不知多久。

哭得昏沈的時琉忽然聽見了一聲讓她頭皮發麻的笑,就在身後不遠的牢門外。

“唷,老八都讓他們弄死了,這群崽子,夠狠啊。”

“——!”

時琉一抖,回頭,望見了牢門口的姚義。

他正死死盯著她,眼神像看見獵物後吐著信子的毒蛇。

叫人不寒而栗。

時琉臉色刷白。

在鬼獄活了三年,她清楚姚義對她抱著不可見人的歹毒欲望。她不知道姚義會對她做什麽,但她知道那絕不是她能承受的可怕結果。

時琉通體冰冷。

跪坐在地的少女像嚇呆了,一動不動。

姚義笑著走進來:“別怕,我會好好——”

就是那一息。

僵在原地的女孩忽然動作,拿出她生平最快的速度,趁姚義踏進牢內,她從他讓出的牢門縫隙撲了出去。

鐵鏈鎖著,少女摔得狼狽。

可時琉早有預料,幾乎是摔倒的同時她就不顧傷口流血摩擦地爬起,踉蹌著沿牢廊向外跑去。

只要跑出去。

只要跑出去!

時琉在心底默念著,她轉過拐角,幾乎望見了通向鬼獄外的牢門。

可也是那一刻。

她聽見了風的聲音,她眼前,忽多出了一張透明的“網”。

不是網。

是只有她能看見的靈力。

砰。

時琉被那無形的東西攔住,被迫跌回,那一瞬間,絕望如淵海將她吞滅。

——姚義也是修者。

雖然只剛入門,但已經足夠碾滅她最後一絲逃走的希望了。

“怎麽不跑了?跑啊,我就喜歡你逃!”

身後,令她惡心的呼吸像毒蛇一樣黏了上來。

時琉本能的掙紮被姚義單手就擒握住,他猛地將她扣到這獄卒休息的堂桌上,狠狠壓下,陰鶩的眼貪婪又惡心地盯住她。

“真漂亮,”他垂涎地望著她雪白的頸項,只是視線觸及清麗面龐上那道猙獰的長疤,他又嫌惡地皺了皺眉,“可惜了。”

“放…開!”

時琉紅著眼圈竭力掙紮,卻連方寸之地都難以騰挪。

“沒事,沒事,”姚義俯身,手從她纖細腰肢撫上,“別怕,我對你的臉沒興趣,我只喜歡你的——”

姚義忽驚擡頭:“誰?!”

毫無遮掩的腳步聲,正從方桌旁的空地走過。

被姚義冷聲喝住。

那人也懶懶停下了。

白衣如雪,少年垂握著長笛,冷冷淡淡掃過被摁在桌上的少女。她身上的粗布麻衣在掙紮和壓制下撕扯開些許,袒露著白得比雪還細膩的膚色。

細小精致的鎖骨被蹭破了,一點淡紅,描過晃眼的雪。

酆業掃過,然後漠然起眸:“…有事麽。”

姚義一下子就滲了汗。

要不是對方故意不遮掩聲音身影,那他就算被殺了,大概都不會有一絲察覺。

姚義不敢有絲毫松懈,死死盯著這個清峻不似凡俗的少年:“你,你是誰,你想幹什麽。”

白衣少年沒說話。

在他腳邊,一只長相兇惡但體量憨小的小獸正呲牙咧嘴地咬著他的褲腿,往鬼獄外的方向拽。

只有酆業聽得到的神識傳音,從狡彘嗚嚕嗚嚕的嘴邊傳回——

“快走吧主人!禁制都破了,時鼎天很快就要追來了!再不走就來不及了!”

酆業冷淡垂著眸,像在等什麽。

可沒等到。

只有姚義外厲內荏的叫囂:“我,我告訴你,你可別想多管閑事,她是要逃獄的牢犯,明天新州主就會來——”

“與我無幹。你隨意。”酆業冷冷瞥過,再沒有一絲停頓,他向鬼獄大門走去,“我對螻蟻的死活不感興趣。”

“……”

最後一點光從少女澄凈的眼眸裏剝離。

時琉合上眼,淒然笑了。

這就是她今生註定的命數吧。

絕望,絕望,沒有盡頭的絕望。每一次光亮過後都是虛妄的假象。

…可她不甘心。

她好不甘心。

“唷,怎麽哭了?”直到盯著白衣少年的背影離開鬼獄後,姚義才終於放心地落回眼,“這就傷心了?我可還沒——”

“噗呲!”

勢大力沈的一刀。

狠狠楔進了姚義的心口。

那一刀太沈太狠,幾乎刺到時琉的腰腹上。

“!”

姚義目眥欲裂,巨大的震驚和憤怒一瞬撕裂了他僵住的笑,他拔刀,狠狠向後一捅:“——老不死的!!你敢騙我?!!”

手腕被松開,時琉闔上的眼眸驚睜。

就在桌前,趁著酆業勾走姚義全部註意力的時間,老獄卒無聲爬到了他們身邊。

拖在他身後的牢廊上,來路一地血痕。

直至此刻,他滿目死氣,卻猶死死鉗住了姚義握刀的手,拼著最後一絲力氣,他將插進姚義心口的刀拔出、又捅入——

“殺、了、他!”

老獄卒歇斯底裏,血沫從他嘴角溢出。

時琉眼淚湧下,顫栗的手握住腰間藏著的石杵,她拔起,用盡力氣,迎著姚義猙獰如惡鬼的眼神狠狠捅進了他脖頸裏。

噗呲——

鮮紅的、滾燙的、令人作嘔的血。

劈頭蓋臉,淋了她一身。

時琉驚聲哭著,眼淚洶湧,她再次撥出,又再次捅下去!

“咯、咯咯……”

被生生切斷了喉管的姚義滿目血紅,如厲鬼般死望著時琉。

不知道多久。

不知道多少刀。

不知道多燙的血。

直到最後一絲氣息徹底散去,幾乎穿疊在一起的三人從桌前跌下,砸進塵土裏。

時琉渾身都疼,渾身都是血,喉嚨裏也全是。

她神色空白,眼神也空茫地慢慢支起身,扒開了壓在老獄卒身上的那具屍體,她顫著手指,扶住了老獄卒的手臂。

扶不起來。

老人早就快流幹了他的血。

他顫著的手,從滿是血的懷裏掏出把鑰匙:“這樣跑,輕快,跑快些……跑遠些……別白搬那麽多石頭了……”

“好,好。”

時琉早已哭盡了淚,心口疼得麻木。

發黑的視線裏,她咽下湧到喉嚨口的血,艱難地拿住那把解開她腳鏈的鑰匙。

眼前已經黑下的老獄卒笑了,血沫從他口中湧出,染得他牙齒也紅,字音模糊:“囡囡……爺爺對不住你,爺爺來找你了……”

老人枯槁的手終是跌落下去。

氣息斷絕。

到死他都是睜著眼的,只是早已什麽都看不見了。

時琉顫栗著,替他闔上眼,整理好衣服、淩亂的花白頭發。到最後一縷白發攏回,時琉的手已經抖得難以為繼。

不是怕,是疼得。

她說謊了。

她跑不了,因為她也要死了。

她沒告訴已經看不見了的老獄卒,姚義最後死前的一擊,已經碎了她周身筋脈,寸寸如灰。

大羅神仙來了也救不了她。

她終於可以安安靜靜的,等著死亡來接她。

這樣也好。

也好。

如果有彼岸的世界,那裏有為她而死的人,她想去見見他們。

如果沒有。

那便共赴,這一場再無訣別的長眠。

時琉慢慢松開手,鑰匙從她指間滑落,跌進她身下的血泊裏。

少女再撐不住破碎的身體,也跌倒下去。

長眠將至,她朝望著她渴盼了許多日夜的,鬼獄門外的世界。

……

天光只餘一線。

燭火似的,飄忽不定。

在徹底落入黯淡的良夜前,有道白衣薄影,踏破了她眼底的夜色。

【卷一·尾記】

鬼蜮從不在獄裏。

而在人心。

——《卷一:豐州鬼蜮》,完。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